赤心巡天 !
在轻缓的水声里,海水自然分流。
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四爷,负责无冬岛的重玄明河,踏着深蓝色的水流之阶,从海底一路走上来。
他这一辈兄弟四人,如今也只剩他和大兄。
作为幼弟,他自小备受宠爱。
大兄是那种典型的纨绔,心气高的他,是不太看得上的。感情有,敬重无。
二兄天资绝世,耀眼夺目,他从小就敬佩非常,以为目标。
但感情最好的,还是三兄重玄明山。
大兄每日浪荡、花街柳巷,二兄每日修行、读书演武,都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。是三兄带着他跑遍大街小巷。
及至家势衰落,老父披甲,三兄殁于第一次齐夏战争……族人深恨明图,他亦深怨之。
但等到二兄独自赴海,只留下一座浮图净土。
他心中滋味,便不知何言。
此后出走海外,一生不娶妻不生子,不争爵。说逃避也好,说怀念也好,再未回过临淄。
老爷子走的时候,他都只在无冬岛遥祭,坚守着将余生都放在海事上的诺言。
与自立门户的重玄褚良不同。他并未分家自立,名下所掌控的无冬岛,仍属于博望侯府的力量。
“四爷,如何?”立在船头的李凤尧出声问道。
重玄明河摇了摇头:“想不到蜉州岛沉海如此之深,探了三千丈才探到些许碎片。不过虚泽明不完全是草包,在逃走之前,就已经彻底地毁掉了天地大磨盘。”
“虚泽明可以是草包,但太虚派不会放一个草包出来代表他们行走。”李凤尧若有所思:“这座天地大磨盘,对于海主本相的研究,肯定是有一定作用的。虚泽明的计划不至于完全不可行。”
“岂止可行?”重玄明河道:“有演道台的推演,应该趋近完美才是。但海兽把一切都毁掉了,现在无法判断问题出在哪里。”
皋皆以肆虐近海的所有海兽为箭,与轩辕朔隔着迷界相斗。各岛已经从危机中缓救。
在大战将要出现结果的此刻,齐人更多需要考虑战后的问题。譬如近海各岛的重建,譬如责任的划分……
李凤尧和重玄明河都是出身名门,当然懂得这个道理。他们领兵清理近海各岛,并不是闲逛,而是行针放淤,每每点在关键。
“咱们先去星珠岛看看情况,那里有一座太虚角楼……”李凤尧立如冰塑,霜冷地道:“最后再去怀岛。”
……
……
覆岛的雷光瀑流早已散尽,人们在废墟上重新寻找生活。
那些传说、神话、伟大的承担,虽然也曾在眼前掠过。但最真实的伤痛,始终起于肺腑,彻于发肤。是死在面前的熟悉的人,是留在身上的真切的伤。
天涯台断在天涯,怀岛不能再给海民怀抱。
杨柳身心俱疲地靠坐在天涯台的石阶上,脸上的敷粉早已被鲜血洗过几回,显露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。
他早已经承认自己的平庸,也很久不再试图去争些什么。他以这种方式,来让自己坦然地面对人生。包括照无颜的无动于衷,包括面对姜望重玄遵的无力感,包括在齐国卧榻之侧,钓海楼令人沮丧的未来。
但今时今日,他不知要如何跟征战迷界归来的师父描述这一切。
怀岛满目疮痍,钓海楼毁于一旦。
钓海楼的祖师出现了,钓海楼的祖师死去了……这不止是一段传说的崩塌。
变成了废墟的,还有他杨柳的家。
他的师父是护宗长老,正在参与靖海的战争。可宗门驻地已残败,师父回来,还能肩以何任?又能如何承受?
他又痛恨自己如此平庸!拼尽所有,也救不了几个人,挽回不了多少损失。
而目睹了传说的白玉暇,正站在被血雨冲刷过的天涯台上,玉树一般地与杨柳背身,眺望远海,静待这场大战的最后结局。
难以计数的海兽,零零碎碎地死在天涯台附近,在未来的几年内,这都将是一片沃海……养活多少鱼虾。
浑浊的血色已被大海吞没,正如肆虐万里的阴云雷电,也重新藏到蔚蓝色的天幕后。
规则之钓线起时无形,散亦无踪。就像代表钓龙客的簌簌石粉,最后也溶解在海水中。
天的蓝色,海的蓝色混淆在一起,让人的视野变得很寂寞。
白玉暇就在此时看到了姜望——无尽的蓝色之中,跃出一点青,逐渐晕染,色彩愈重。
整片天与海,再无其它。
只有一身青甲,孤影独行。
他当然记得,离开决明岛之时,他给姜望留下的那一堆海战相关的册子,当然更记得那两百人的侯府卫队。那是他亲自带着训练、在妖界血火中砥砺出来的精锐。
他当然想象得到,姜望是怎样浩浩荡荡地率军进入迷界。以方元猷为副将,以这两百训练有素的近卫为骨架,链接起在决明岛获拨的三千甲士,可以轻松在迷界支撑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。
他当然也想知道,姜望为何是这样孤零零的回来。
但是当他看到姜望疲惫的眼睛,便也什么都不必再问了。
两人一在石台,一在高空,就只是对视了一眼,而后视线就被扯断在远去的疾风中。
白玉暇默然地回过身,走下已经断裂的天涯台,走到杨柳旁边,慢慢的、慢慢地坐了下来。
在整个怀岛受灾的过程里,他虽已是尽力在救人,但始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。那些悲伤、痛楚,都在眼前,但不够真切。直至此刻,入得局中。
姜望本来的确是想跟白玉暇说些什么的,这正是他选择自怀岛上方穿行的原因。
他想要给白玉暇一个交代,可是交代什么呢?
还好你没有跟着我去迷界,还好你没有死?
在看到白玉暇的那一刻,他清楚自己无话可说。
他只有孤独地往更远处飞,咀嚼难言的三昧!
其时海风吹浪,天地之间有歌声,有人在低低地唱——
“苍苍兮云盖,茫茫兮归来。
“吾愿执长缨,今朝搏怒海。
“……
“母失我衣,子失我怀。
“魂归何处?玉碎灵台!”
……
……
每年的八月十七日,在云上之国都非常特殊。
二十年前,云国联席议会一致通过决议,确立八月十七日为“云朝节”。
从那时候起,每年的这一天。云国各城都会奉出最漂亮的物件,献呈云城,称之为“朝礼”。
凌霄阁很少直接干涉云国的具体事务。脱俗如叶大宗主,也是坚决反对大家兴师动众、举国为他的宝贝女儿庆贺诞辰。
但聪明的联席议会众长老,只字不提少阁主,而以“云”贺,比照国诞之规格,叶大宗主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。
顺带一提,这个节日本来是要叫“花朝节”,举国以奇花异草贺于云城。但因为花朝节很多地方都有,不够特殊,才最后定为“云朝节”。
当然,还有个不便外传的原因……是为避上尊讳。
云国之美,广传于四境。
云城之美,甚于诸峰。
而在云朝节这一日,天下之美物,云集于此。
什么玉凋石刻、盆景沙画,蜃珠光楼、飞天金缕……
凡能扬以美名,皆可斗艳于云城。
云国通商天下,云国人对“美”的认知亦是相当广阔。
所谓“云朝时节百国聚”,发展到今天,云朝节已经不是云国关起门的小庆典,而是云国表达美、诠释美的世界之窗。
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也是一种扩张影响力的方式,且更容易为人接受。
过去的很多年里,云朝节都是叶青雨最开心的一天。
但今日不同,她一整天没有露出笑脸。
那精心打理过的美丽妆容倒像一张面具。
世间之瑰丽奇秀美好,尽呈于她的眼前,而她的眼神失焦,波澜未见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窗外月已中天,这一天就将要过去了。
姜安安同她的小王师姐王月仪耍了一整天,早已被带去休息,这会大概正徜徉梦乡。
大王师姐王月柔娴静地坐在少阁主对面,只觉这一双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美眸,比世间所有东珠都要迷人。
温柔如她,也开始有些生气。
再怎样英雄人物,那厮……怎可误如此美人?
叶青雨的心情,牵动的何止王月柔的心?
在那云巅之上,明月之下,俊逸潇洒的叶大阁主忽然一睁眼,“来了。”
“那还等什么?”阿丑从云层里探出脑袋来,恶狠狠地道:“干他!”
叶凌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:“你先去。”
阿丑不开心地道:“我可能已经干不过……”
叶凌霄已经撸起了袖子,但想了想又放下,叹息道:“算了。”
但凡早个一刻钟,他都不介意来个月下蒙面,拦路揍脸。只可惜云朝节现在已经快结束……
“叶姑娘在否?烦请转告一声,姜某来赴前约!”
耳中听到这样的朗声时,王月柔恰恰看到面前的美眸是如何涟漪泛起,在一刹那光彩照人!
那大清早就勾勒好的澹妆和精心挑选的衣裙,也在这一刻活了过来。
她识趣地起身移步,推开院门:“少阁主她——”
“我在呢!”有个声音在身后接道。
脆生生,似清泉叮冬。
姑娘呀!你也不知矜持些,也不知叫他等一等!
她当然看得到门外的男子——青衫光洁如新,特意用玉冠束了发,干干净净的五官就这样沐浴在月光下。
腰间的白玉晶莹剔透,脚下的靴子不染尘埃。
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好,又气血如洪。
人在月下,灿烂温和,俊拔宁定,像一颗生机勃勃的青松。
王月柔微张的嘴又闭上了……倒也有不矜持的理由!
“大王姑娘。”姜望礼貌地点了点头,视线便从王月柔的肩头越去,声音很明显地往上抬了一点:“青雨!”
彼时门扉轻掩,叶青雨从里间走出,仙颜天姿,胜月色何止三分?长裙及地,飘飘似欲乘风。
她的目光在王月柔的肩头与姜望交汇。
见得这样灿烂、这样光鲜的姜望,却只道:“这么晚过来,你累不累?”
王月柔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,提着裙子一个猫腰,便从姜望旁边钻了出去,一熘烟消失在夜色里。
姜望固执地站在月光下,笑着道:“怎么会累?此次出征迷界,大获全胜!海族跃升族群的图谋,已经被我们击破!就是迷界离这里稍微远了一点,所以路上花了点时间……还好没有完全错过今天。”
叶青雨静静地听他说完,眼神更柔几分:“每年的今天,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,今年尤其如此。谢谢你排除万难,完好无损地把自己带回来见我。小姜,你辛苦了。”
这双美眸里的光色是那么温暖。
姜望眸里的镜子碎掉了,跌出来的是满满当当再也藏不住的疲惫。
“不辛苦。”他努力地、温和地笑着,伸出手来:“祝你生辰快乐!”
叶青雨伸手去握他的手,像当初在观河台那样。
但手伸到一半,却往前半步,直接环住他的腰,就这样抱住了他。
姜望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想要避开,可是内心深处却舍不得。
明明是叶青雨扑到他的怀里,他却感觉到自己才是被拥抱着的那个人。他感觉得到叶青雨摩挲他长发的手,是如此温柔。听得叶青雨的喃语,就在耳边:“没事了,没事了小姜,不要难过了……”
他慢慢地回抱,把脸低下来,埋在叶青雨的肩。
在世间最美丽的云朝节的夜晚,这位自妖界成功归来的人族英雄,这位在迷界浴血厮杀的人族战士,这位现世年轻一辈军功最高成就者,这位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……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般,无声地哭了起来。
这一次迷界,他失去了太多!
一再地失去!
以命相付的三千甲士,忠心耿耿的两百亲卫,鞍前马后的方元猷,初次见面但已长久相处的姞燕如,亦师亦友的余北斗……
可是他能够在人族海族相争的战场哭泣吗?
他能够在天涯台悲伤吗?
他这样的人,他这样承载了数十万条人命、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,能够在人前表现脆弱吗?
他有时候坚强得像个写着坚强两个字的符号。
可他不是真的不会痛苦,不会难过!
他坚强是因为他只能够坚强。
他忍受是因为他只能够忍受!
在走出枫林城的那个夜晚,他就告诉过自己,此后的路,他只能自己走。
现在都说他姜望知交遍天下,一呼百应尽豪杰。
可彼时走出枫林城的那个白发少年,确然只有一支普普通通的铁剑,一颗被仇恨浇灌的心,一个位于万里之外的、不知是否能够兑现的机会,和一个他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亲妹妹。
这个世道……允许他脆弱过吗?
叶青雨没有听到姜望的哭声,但她的肩窝,的确盛住了姜望的眼泪。
也盛住了其间如山洪一般流淌的疲惫、委屈、难过、煎熬……
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姜望时,在手忙脚乱的局促中,那突兀飞来的一脚。
她还记得小城少年流淌在信纸上的人生困惑。
她曾经看到白发姜望独自走下云城的背影。
她曾经见证姜望在观河台上夺魁的风姿。
她在血火弥漫的武南战场等待过他,她在五年来不曾间断的一封封书信里期待过他。
而在今天,她拥抱了他。
她拥抱的是在红叶似火的枫林里,那个蜷缩着、恐惧着,不知今夕何夕、前路何路的少年。
她早该拥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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