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煞七十二变 !
这不该是人的脸。
左边那一张是孩子的。又长又深的横纹自额顶一层层铺下来,把眼睛遮掩得只剩两点儿幽光。往下,是奇峰突起的巨大鼻头。再往下,便唯有一对支出唇外的大门牙和几乎没有的下巴。
像一只幼鼠。
右边那一张是母亲的。她的面部覆着浅浅一层短毛,脸蛋儿圆,眼睛更圆。一对竖眸嵌在眼珠子里,在灯火下,映着幽绿的惨光。
似一只老猫。
猫母鼠子?
李长安已然按剑在手,隔着灯火,冷眼对视。
他从母子俩的眸子瞧见了蓄势待发的自己,想来母子俩也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彼此。
于是……
“吱。”
鼠子首先作声。
李长安神色一凛,剑才出鞘半寸,却讶异发现,对方没扑向他,反倒往地上一滚,见得一条光秃秃的又细又长的肉尾巴从裤子里甩出来,在空气中打了个响,人已化作团模糊的影子,贴着地面,猛地蹿了出去。
“喵嗷!”
耳后凄厉的猫叫直让人汗毛倒竖。
李长安连忙回转目光,桌边却空无一人,只一套衣衫遗留在地。
哪儿去了?
他连忙再看。
却见在灯照的边沿里,一副丰润而白皙的身子蹲伏着,脊背微微弯曲,勾勒出一条柔和的曲线。
她的一只手贴在唇边,舌头慵懒地腆舐着,另一只手,却死死压住了一截尾巴尖。
鼠子的尾巴尖。
“吱吱吱!”
鼠子怪叫着四脚乱蹬,拼命挣扎,可那看来柔弱的手臂却纹丝不动。他挣脱不开,急切之下,用大门牙回身撕咬。
啪!
却被一巴掌拍在头上,晕乎乎栽倒在地。
猫母慢条斯理腆了腆手背。
突然俯身。
刺啦。
血液喷溅,腥臭蔓延。
竟是咬掉了自己孩子的一条手臂。
而后毫不在意地随口甩到一边,拿手背拭去嘴角的残血,均匀地涂抹在脸上。
鼠子痛极之下,又是一阵死命挣扎,这次倒是挣脱开身子,却没跑出两步,母亲轻巧一跃,鬼魅一般拦挡在了前路。
啪!
又是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。
猫母不着急乘胜追击,只是用四肢着地慢悠悠踱步,饶有兴致等着鼠子换个方向亡命狂奔,然后再度拦挡上去,拍打回来……
如此极尽戏弄七八次。
鼠子终于没了逃跑的力气,双目无神仰躺在地,口鼻与断臂处渗出的血液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。
猫母扒拉了几下孩子的身子,却换不来一丝反应,旋即发出声不满的猫叫,给他翻了个身,摁住脊背,张开血口,冲着后颈便啃咬下去。
噗。
李长安覆灭的灯火。
屋内重归黑暗,也重归寂静。仿佛方才的猫鼠戏只是灯火造就的幻觉,随着灯火的熄灭一并消失,直到……
黑暗中亮起两对幽光。
猩红的,是鼠子的眼睛。惨绿的,是猫母的双眸。
它们不再望向彼此,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李长安。
呵。
原来点灯又灭灯后,便是这样的剧情发展。
李长安满足了自己作死的好奇心,拔剑出鞘。
砰!
这自然不是剑出鞘的声音,而是房门突然被撞开。
月光涌入暗室,屋内霎时大明,晃得正欲扑杀的母子俩稍稍一楞,一个人影已然趁机闪入,扣住李长安的肩膀。
“走!”
带着道士拔地而起,冲开瓦顶,踏月而去。
…………
“让你不要点灯,你偏生不听。”
“这到了夜里,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妖怪出来作祟。只是有些人容易,有些人难一些,差一个契机而已。舒大娘家里算是好的,只消不让母子俩在夜里瞧清对方面孔就是。可你这道士却偏生不听劝。这下好了,上哪儿给你再找户庇身的人家?”
月夜下。
李长安紧紧缀着少女,彷如脚底生出风翼,在墙头、屋脊、树梢间一路飞驰。
这位自称“女侠”的少女虽然嘴上抱怨得凶,但忘得也很快,已然开始为道士物色新的人家。
“周秀才家不行,她家那口子虽不吃人,但也缠人得紧。”
脚下是个雅致的小院,远看白蒙蒙一片,仿佛新雪初覆,但离得近了,才发现全是厚厚的蛛网。
“朱屠夫家也不成,他家里人口太多,这道人毛躁,指不定就把哪个惹得妖变了。”
左边儿是个紧促的宅子,黑洞洞的窗户都敞开着,隐隐瞧见许多猩红的眸光晃动。
“卫员外……不成不成,他昨儿才妖变了哩,全家上下都让他吃了个干净。”
右边儿是个占地颇广的宅邸,可里头死寂一片,一点声息也无。
少女左挑右捡,通通不如意,却不晓得后头的李长安,心里却在盘算别样的心思。
魇本身不会做梦,所能控制与利用的不过是他人的梦境。那么,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必定有主,且八成就是眼前的少女,如果按照之前的法子,突然动手捅她一剑……
“你要做什么?!”
女侠猛然回头。
道士脚步一僵,讪讪看了眼自个儿手里出鞘的长剑,变脸也似的。
“女侠行侠仗义之余又要斩妖除魔,实在是辛苦了。所谓宝剑配英雌,我这把宝剑正要送给女侠你,以报救命之恩呐!”
李长安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胆气,也从未相信过自己的演技,岂料……
“真哒!”
少女虚起的丹凤眼一下子鼓得溜圆,居然毫不起疑,劈手抢过李长安手里的长剑,好似得了心仪玩具的孩子,嘿嘿呀呀耍弄起来。
李长安摇头失笑。
是为少女孩子气的举动,也是为自个儿方才的胡思乱想。
不知是被梦境影响,还是急昏了头,居然冒出那么一个馊主意。
须知,金家三十七口能够脱离梦境,是因为入梦前就备下了符箓为他们接引神魂。而少女显然在计划之外,哪里事先备得符箓?就算背后捅了人家刀子,也不过徒劳损害精气甚至神魂而已。
还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。
只是,梦里着了妖魔的道,梦外的状况又会如何?
正思索间。
城里突然听得雄鸡唱晓。
回望东方。
天际渐白。
…………
“快!快!快!”
“抵死门窗!”
金府正堂。
狂风呼嚎,吹得屋内火光闪烁不定,吹得门板窗扉疯狂摆动,吹得梁上瓦片翻身“簌簌”作响。
屋外,夜雾浓重如铁铸,无数或庞大或怪异的影子在其中狂笑、枭叫。
屋内,薄子瑜领着捕快,金夫人带着仆役,顶着狂风锁死门窗,封上符箓,而更多人只缩在屋里瑟瑟发抖,哭嚎、哀求、咒骂、尖叫,然后涕泪与屎尿齐下。
薄子瑜心里一片冰凉。
他如何还看不出来,自己等人遭了妖魔的道,这金家就是一个陷阱!
在两个道士没有按照计划醒来之后,夜雾突然变得浓重如铁石,将整个金府圈禁起来,且出现了许多妖魔,将所有人都赶到了这小小的正堂。
薄子瑜只得领着众人,用冯翀以防万一留下的符箓据屋困守,可区区几张符箓与四面墙壁就能抵挡住妖魔?
薄子瑜的目光不由投向房间正中的法台,两个道士双目紧闭,丝毫不见醒来的迹象。张易守在他们身边,一步不曾移动,也不让任何人靠近。
人在极端的情绪下,总会做出愚蠢癫狂的举动。
譬如,恐惧。
“我不要死在这儿……”
人堆中,一个衙役抱着脑袋神色恍惚。
突然。
他尖叫着冲出人群,推开了窗户,竟是作势要翻窗而出。
薄子瑜悚然一惊。
“回来!”
话声未落。
一只鬼爪从阴影中探出,抓住这人,拖进了夜雾之中,留下一连串凄厉的惨叫。
可很快,这点惨叫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。
随后。
“噗。”
就如同人吃橘子吐出果籽,一滩嚼得稀碎的骨头伴着血水被喷进了屋内,薄子瑜和几个胆子大准备去关窗的人顿时被喷了一脸血腥秽物,其他人都在恐惧与呕吐中刹住了脚步,只有薄子瑜硬着头皮独自冲了上去。
关上了这最后一扇窗,封上了最后一道符。
符箓似乎真的起了作用。
狂风一下子消停了许多,妖魔的怪声也随之不闻。
薄子瑜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脏东西,回头瞧着惶恐的众人,勉力一笑:
“诸位放心,有冯道长留下的符箓在,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,一定能撑到……”
砰!
这是一声足以让人绝望的撞响。
被桌椅死死抵住的大门轰然洞开。
先前在墙头窥视的狰狞巨脸闯了进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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